缅北密支那华人忆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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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乙安
文/阎远
作者简介：阎盛芳（笔名阎远），缅甸密支那华人。作品散见于世界华文散文诗年选、中国草根、梦蝶派、田园漫步文学社以及东南亚多国报刊。在第二届香港“紫荆花杯”世界华文诗歌大赛，《诗梦香港》获优秀奖。诗歌《人间遗爱》，获“阳明文化杯”世界华文诗歌大赛征文优秀奖。诗歌《瓦城》，获“胞波情深”中缅文学作品征文优秀奖。诗作曾收录入《今音中外诗评选》。
那年我上初三。初三(甲班)的班主任，姓任，名乙安。我只记得同学们背地里都称任老师为“任锛头”———可能老师的头发秃了，额头奔突向前，故名。这个不礼貌的狎称，可不是我发明的，也不是班里任何人首创的。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诨号，在我们之前好多届的学长学姐就这么叫了，早已沿袭成俗，代代相传。密支那育成学校哪位同学如有考据癖，倒不妨详加考证一番，揪出这个“元凶首恶”。
可当时我并不理解何谓“锛”，因而也不觉得任老师的头是“锛”的，所以一直好生奇怪取这个绰号人的灵感来源。
任老师体形清瘦，身量不高，在东方人里属中等身材。他的前额一溜，发已落尽，唯两侧和脑后，尚有稀稀疏疏的白发。他年已八旬，这样一位耄耋老翁，却未曾见他躯体衰弱，百病缠身，走路一摇三晃，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态龙钟的可怜样子。反之，任老师精神矍铄，走路有风，一挥手，一举足，丝毫没有老年人的虚弱和疲态，更不见年轻人的慵懒怠惰，而是行动灵活敏捷，动作干净利索。
任老师记忆力惊人，全班30、40人的名字，他仅点了两三次名，就全记得滚瓜烂熟了。他总是提前到校，同学们到齐以前，他已先在黑板上写下一首诗，让同学们课前抄写好，第二天背诵。任老师天天教授一首诗或词，在他带我们的一年中，我粗略估算一下，肚里大概多存了约两百余首诗词。他教给我们的诗，既无题目，又无作者和年代，也不给我们讲解诗义，只一味命背诵熟读，说以后我们自会领略其妙处。我们对任老师的教法感到很困惑，有点把他视为老冬烘。
任老师是很有时间观念的人，极为守时。他从不迟到，因而严戒学生上课迟到。少年人的天性，越禁止的事越想去尝试。有个同学提议，要不我们几个约好哪天上课故意迟到，气气这位老爷爷，看他会怎的。这个主意妙不可言，大伙儿都想观赏任老师气急败坏的窘态，一想到这，每人脸上都抑制不住流露出内心的窃喜。那时的我们，不知是特淘气，还是特爱使坏，抑或觉得寻老爷爷开心，是件无伤大雅，表示亲昵的事。
我们一伙六、七人，拣了天下午，刻意在校外多待了半小时才进校。望着一起迟到半个多小时，显然是串谋捣蛋的学生，任老师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登时火冒三丈，指着我们痛切斥责了一顿。我观察到他责备我们的时候，口干得连嘴边都翻出了白沫，脸变得赤红，神情激切，声音嘶哑，心中颇为不忍，后悔不该惹他这般气恼。好在训饬过后，他完全不记在心上，也没挂在嘴边时时叨念，待我们如初。
同学所写篇幅较长的作文，任老师视之如宝，往往赞不绝口。为了讨他的欢心，稍赎己愆，我煞费苦心的将作文写了十多页；绞尽脑汁的斟字酌句，构思剪裁。由于写得过长，错过了指定交作业的时间，我只好登门造访任老师，把作文亲手交给他。
任老师亲自来开门，他戴着睡帽，下身系条筒裙，清癯面容淡然安适。我不禁感到新鲜，因为在学校从未见过任老师打笼裙，觉得此时的他分外静谧祥和，还添了几分可爱，又觉得相当有趣，想笑又怕引起误会，不敢笑出声，赶紧交了作文，敬一礼，告个辞，拔腿就走。
果不其然，任老师对我的作文大加赞赏。从此以后，我尽量把作文写长。在老师的鼓励下，我对写作的兴趣大大增强。
初中毕业后，我几乎再也没遇见过任老师。后来才知道，他又教了一年方才退休，离职不久便与世长辞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生的交集直线下降，任老师应该会离我越来越远，缓慢沉入记忆的海床，渐渐飘渺尘封，极少会有念起他的机会。
可是，我错了。往后时常在某部书、某堂课，看到某诗某词，有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一如久别重逢的故友。我惊讶地发现，这不就是任老师以前让我们背过的诗词吗？时代背景，出处，作者，题目，诗意与原诗组成了完整的拼图。整个过程犹如一个不自觉的探索，已手握线索的我，在诗词的海洋中，邂逅它们的身世渊源，恍惚中惊喜地觉悟，原来它们早已植根于我心中，所等待的是萌动它们的那一缕春风。
“惨澹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当初读这首诗时，已将悲壮苍凉的情感，不知不觉间注入胸臆。“一片春愁待酒浇……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记忆中是感叹流光易逝，色彩鲜明多样；后来才知道春愁的沉重，以及亮丽色彩低下蕴含的无奈和苦涩。“恰如猛虎卧山丘，潜伏爪牙忍受。”隐隐感到有人在暗暗忍耐；后来才知道宋江所受的冤屈，以及壮志难伸，才识被埋没的悲痛。“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一开始觉得这人不是真傻，就是假狂；后来才知道，这是作者对贾宝玉的深刻写照，暗含玄机的讥讽褒贬。
原来任老师已在我们心中播下种子，而我们竟目之为老冬烘。在与诗词的重逢中，这粒种子在生长，在转化，在自我纠正，在充盈丰实。学习诗词变得简单有趣，水到渠成，如同发现亲切的老友之旅。这皆是任老师遗惠。
如今，尘世间再无法寻觅任老师的踪影。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到老师现居住的处所，双手捧着诗钞、诗品、词鉴、谈艺等类书籍，和热爱诗词的老师，抵掌促膝，纵谈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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