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罂粟地下走私穿梭中缅泰的边境

在网路上几乎找不到张雯勤的照片,她的研究也多以英文书写。“用英文可以让国际看见这些故事,另一个因素是保护我自己。”

何以需要这样的保护?

张雯勤做的是“边境研究”,她长年从事的人类学田野场域,北起中国云南,向下延伸至缅北,再一路至泰北——这是一片广阔、复杂且危机重重的边境地域。

这里有年以后从云南撤退至此的国民党孤军村落,也有随着政治情势、经济生计频繁迁徙的平民百姓,盘根错节的武装叛军势力,数百年往返滇缅的马帮贸易,玉石、毒品、物资的地下走私。

张雯勤踏入田野至今已有27年。她的研究从泰北孤军,延伸到云南移民的迁徙、跨境贸易,以及对于人类学更重要的主题——边境百姓的日常生活。过去,学界焦点集中在边区的国家政治治理,但作为人类学家,“日常”有其独特深刻的意义。

边境研究在社会学科里相对冷门,张雯勤透露,刚开始投稿国际期刊,编辑曾误以为她是男性。

“他们没有问我性别,认为写走私的就是男性吧,在论文刊出首页用‘HisMailingaddress…’来标注我的联络方式。”

如同这样的性别刻板印象,投入边境研究也是一个不断突破刻板印象的历程。

孤军以外消声的生命故事

年,张雯勤只身在泰北旅行,偶然到了泰缅边境的一个村子。

最初,张雯勤带着既定印象从孤军将领访谈,研究这些“云南移民”。但在村子住了大半年,她发现日常接触的并不是将官,反倒都是大爹、大妈、大婶、大叔这样的平常百姓。“这些普通人完全没声音,但他们的生命故事非常丰富。”

于是,张雯勤用了两年,走访二十四个边境村落,此后又一路延展到缅甸,展开二十多年以平民为视角的边境研究。

越界流动是历史上的边境常态

自古以来,从云南、缅甸至泰北即常有大批人口来来回回迁移,多元族群交织着不同政治势力,在这块广衾的土地上脉动着争战、交易营生、多元文化的习作与交流。

边境村落或周遭,包含有云南汉人、云南穆斯林、阿卡族、佤族、儸黑、傈僳人等各式族群,彼此用不同语言交流。“我很佩服这些大妈,买卖东西的时候,遇到阿卡人,就讲阿卡话,遇到百夷人,就讲百夷话。”张雯勤说。

平民耕地、做小生意谋生,撤退至缅泰的国民党军队也亦商亦军,军队找商队驮运物资,商人仰赖武装保护。对于难民来说,同样如此,军队既保护也剥削他们。于此同时,带兵的军官也利用骡马往返泰缅驮运“黑金”——大烟(生鸦片)。

刀片上是老板的,刀片下是我们自己的

从我们社会的眼光来看,毒品似乎万恶不赦,但回归到当地生活脉络,这只是平民百姓的一种生计。许多人历经颠沛流离,没有身份、没有钱,最重要的目标皆为了“努力活下来”。毒品、走私因而成为边境的生存日常。

“他们的童年记忆里,从小就生活在大片大片的罂粟花田。爷爷躺在蚊帐里抽烟,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抽大烟,只有老人家有权利,年轻人顶多是工作累了,抽个几口。”

现实中备尝艰辛的生活,经过记忆转化后的叙事却呈现出一种近乎迷人的日常:罂粟花很美,年轻人为雇主做工“刮烟”,一边刮一边唱歌。罂粟一颗一颗,用刀子划下去,汁液才会跑出来。划也不是乱划,有一定技巧。划完以后,白色的汁液流出,不能马上去刮,隔天凝结成暗褐色,才能用一把弯弯的刀刮下来,在刀片上慢慢累积,就成了生鸦片。

“他们说,刀片上是老板的,刀片下就是我们自己的。”因为汁液大部分留在刀片上,少量落在刀片下,一点点攒起来可以卖钱,这也是一种酬劳的给付方式。

盛开的罂粟花田,景色至美。泰国、缅甸、老挝过去为产地,曾被称为金三角地带。图│张雯勤

毒品议题庞大而复杂,但从底层百姓的角度,罂粟田是人们熟悉的生活记忆,采大烟是从小到大的日常劳作。

对张雯勤来说,这也正是边境研究的重要关怀,在传统国家中心的分析视角外,看见每个真实的个别生命。

她如此说:

这些人的生命和动乱时代交织在一起,相对边缘不被看见,他们怎么面对生命处境,挣扎、奋斗、存活下来?我要做的,就是用说故事的方式书写出来。

民间“影子经济”:马帮到摩托车车队

除了战事逃难,经济营生也让跨境成为边界常态。云南多高山,长途经济活动必须依靠骡马。由于在山上形单影只不安全,容易遇到强盗劫匪,商人便集结起来形成了马帮,这是自古中国西南独特的商队组织。

张雯勤提到,年缅甸尼温军政府上台,随后实行国有化经济体制,严厉禁止人民自由行动与私有交易,造成缅甸经济迅速崩解,大量民生用品必须仰赖泰国走私;而进行地下贸易的主要族群,即为定居两地的云南移民。

“云南移民在泰缅边区的马帮贸易,虽然奠基于‘走夷方’的文化传统心态,然而实践过程呈现不同社群间互助、冲突与协商,突显边区特有的地理政治、经济与文化主体性,以及这个经济活动内涵的复杂规范和知识。”张雯勤分析。

云南、缅北多高山,自古商队便常以骡马进行长程跨境贸易。在历史上,云南人一直往来高地东南亚一带。这个区域在太平时期提供长程贸易的机会。因缘于他们的流动性,几个世纪以来,云南人在高地东南亚已建立许多移民社群与跨境网络。图│张雯勤

过往马帮商队骡马身上的骡铃。图│研之有物

时代改变,跨境贸易的方式也在改变

年代,汽车运输渐渐取代原有马帮,往来中缅与泰缅边区,年到年更出现“摩托车车队”,穿梭于上缅甸与云南边城瑞丽。过去,马帮由头人带领,策划路线与行走时间,在特定地点向叛军或官方上税;交通工具改变了,当代商队同样继承这些“地下贸易规则”。

以缅北摩托车车队来说,一个车队约五至二十人,大家先坐车到云南瑞丽,到认识的摩托车商店买车。通常一个骑士骑一辆、带两辆(拆解成零件),厉害的能带上四辆!

回缅甸不能走正规大路,要趁夜翻山越岭,路况好的时候,六小时就能抵达缅北腊戌,一路上过村则需要付费给警察。清晨五、六点,腊戌的摩托车市集挤满了人。除了卖车的,还有贩卖伪造车牌的摊位,贵一点用铁片做,便宜阳春版则是塑胶材质制成。

“我的摩托车车队研究主轴,一方面引用地下经济与日常政治理论,分析这个走私行业的运作规则与组织网络。另一方面,我将它与过去中国西南与高地东南亚之间的长程马帮贸易,进行比较对照,两者在结构运作上高度相似,都是根基于地方知识与社会网络的助因。”张雯勤谈到。

她进一步分析:“我因此主张,当今中缅摩托车走私并非随意运作,而是延续了历史上长途马帮贸易的组织精神;但不同的是,当代摩托车走私打破了马帮贸易的性别专断(只有男性从事),同时吸纳两性。”

腊戌的摩托车市集。市集里除了贩卖走私摩托车,还有贩卖伪造车牌的摊位。图│张雯勤

缅甸市集贩售的“自制车牌”。图│研之有物

中缅泰的边境贸易存在已久,民间百姓经常跨境往返。虽然到年代中缅边界关闭,但私下边境贸易仍然存在,交易的物资包括许多日常用品:农产、醃猪肉、野生动物、热水瓶、药材、猪油、盐巴、被单、枕头套、胶鞋、布料、热水瓶、脚踏车,以及贵重的玉石、红宝、柚木等。

用“影子经济”(shadoweconomy)或“非正式经济”(informaleconomy),更能理解在国家治理视角之外,边民们为了生存,游走穿梭边境的自主贸易。

大起大落的血泪玉石梦

缅甸最着名的玉石贸易,亦是如此。缅甸玉石开挖已有数百年,过去挖玉石叫“挖洞子”。依照传统,找到未被开采之处,插个树枝示意为有主之地,就能以简单的器具挖掘。

玉石产于克钦邦,在尼温主政的社会主义时期(-),虽然政府禁止私人开采,人民依旧冒险盗采。但缅军和叛军经常开打,挖掘玉石非常危险。到了年代初,缅军和叛军和谈后,由政府接手管辖玉石场,商人必须向政府标地开挖,挖到玉石后上税,再经过公盘买卖。不过,地下交易走私仍未消失。

穷人没钱参与标案,常常聚在玉石场,一等商家把废弃石头倒出便蜂拥而上,幸运的或许就能找到被错过的玉石。但采石如同赌命,由石头堆起的“山”极不稳固,经常崩塌,伤亡惨重。张雯勤回忆看过的“山崩”影片,满心不忍地感叹:“在那么不安全的社会,你得要用生命去营生。”

在玉石贸易网络研究上,张雯勤打破既有华人关系研究的迷思,这些迷思强调华商成功源于人际关系的信任、忠诚、和谐。但她切入日常政治与法律层面,指出商贸网络中组织性层次及规范,并藉由这个研究,提出跨越国家疆界、法律,从地区特性、历史情境去追踪民间跨境能动性。

缅甸翡翠玉石闻名世界,贵重的翡翠藏在石头内,剖开石头前,都怀有一丝发财梦。但玉石矿场不时传出崩塌新闻,无数人魂断矿区,导演赵德胤拍摄的电影《挖玉石的人》、《翡翠之城》,便真实呈现当地人冒险挖石的血泪情境。图│张雯勤

沉默却坚韧的边境女人们

性别关系是张雯勤的另一主要课题。“女性移民经常被忽略,多数报导、研究只集中在军事与走私活动,妇女如何在不断迁移的过程中,扮演日常生活实际供养者与文化意义延续者,却被视而不见。”

论文中,张雯勤以一位段大婶的生命故事,爬梳冷战时期在纷乱的泰缅边区,女性如何因应对复杂的政治军事生态。她们一方面稳定了家中的经济,又成功支助男性出外打仗或跑马帮过程所需的定点补充。论文处理了马店与杂货店的经营——这是云南移民妇女在长程马帮贸易上,不被看见的经济角色。

年,张雯勤到泰北边境的村子田调,刚巧就住进了段大婶媳妇开的民宿。几日的停留,张雯勤与段大婶一起剥着大蒜,听着她的生命故事。

段大婶是云南汉人,少时与家人随国民党军队辗转逃往缅甸、泰国。她结过两次婚,都是部队军人,也都早早离世,留她一人流离迁徙,独力抚养孩子。没了丈夫,一个女人在边境村落要靠自己谋生立足,艰辛可想而知。还好段大婶很有生意头脑,她买骡马驮运货物到少数民族村贩卖,后来又开起了马店和杂货店,接待往返泰缅的马帮商队。

但边境的生活永远充满挑战,一遇战事,门来不及锁就得逃命。有一次战事又突然爆发,当时下着倾盆大雨,段大婶抓了雨衣就逃,沿路头上是盘旋的飞机,身旁是落下的子弹。几天后,当她再返家才发现铺子里的东西全被军人拿走了。但别说财物,在那样混乱的时代里,平民百姓只能在缝隙里拚命求生,活下来已是大幸。

边境村子如同段大婶这样的女人很多。男人无论做了什么、数年未归,只要回家,女人还是必须接纳他们。传统性别的限制与突破,就如同边境日常的暧昧与多重性。

因为环境险恶,性别限制得以被打破,女性在辗转迁徙中获得更多自由与赋权空间,但并不代表她们能完全摆脱传统框架。

张雯勤指着地图,说明段大婶的流离迁徙路线,她解释:“段大婶的故事呈现了云南移民妇女过去不被看见的经济能动性,尤其是在泰缅边区长程贸易中的重要角色,这是以往在马帮经济文化研究从来没有被讨论的。”图│研之有物

投入田野近三十年,张雯勤以人类学为根基,结合历史学的深度,进行跨国界多点的田野研究。她从边境百姓的迁徙着手,透过“非正式”的边境贸易,梳理跨境流动的暧昧与多重性。

她的研究瓦解了“合法”与“非法”之间的界限,突破由国家法律先行的刻板印象,并提出“跨境民间”的概念,来理解这个区域不曾中断的民间跨界与流动。

本文节选自「玉石夢、罌粟田採大煙、馬幫變身摩托車車隊──穿梭中緬泰的邊境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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