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真实黄仁宇缅北之战古泉说
《万历十五年》大概是很多大学里的推荐书单,不仅限于历史系。无论你的老师、同学包括你自己,对黄仁宇的“新史学”持何种态度,都不可否认,介于通俗与学术,文学和史学之间,它是一本好读的历史书。不知从何时开始,大约明史热席卷而来的时候,它摇身一变成了一部畅销读物,黄仁宇这个名字也随之走入大众视野。如果在Kindle商店里面搜索“黄仁宇”,排在前面的一定是《万历十五年》,《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等等。
但是今天我想聊聊他的另一部作品——《缅北之战》,出版社宣传的噱头是“黄仁宇的第一本书”。没错这确实是作者的处女作,早在年上海大东书局就将他在发表在《大公报》上的战地通讯集结出版,然而若不是《万历十五年》的意外走红,相信它和大多数书籍一样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根本没有再版的机会,我们也无从得见。
这部书是他写作生涯的开端。书尾的跋里黄仁宇宣称自己是个“业余新闻记者”,实际上他当时是正规编制的军人,并不是随军记者。十四岁的时候黄仁宇就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十八岁考入南开大学理学院机电工程系。但是刚刚读完大一,就爆发了全面抗战,北大、清华、南开等高校被迫南迁。和当时大多数青年一样黄仁宇带着一腔热血投笔从戎,成都中央军校毕业后(年),被编入陆军第十四师任排长及代理连长。
后来又辗转成为新一军军长郑洞国的司令部参谋,领上尉军衔,年2月他与另外17名青年军官作为先遣部队,飞越“驼峰”到达印度的兰姆伽加入中国驻印军。驻印军可以说时候当时中国最精锐的一支部队,没有之一,参与了缅北、滇西反攻战,是抗战以来正面战场唯一获得彻底胜利的大规模进攻作战。不仅打通了中国与盟国间的陆上交通线,而且揭开了亚洲战场盟军向日军反攻的序幕,正如当时美国《纽约时报》的评论所指出的“入缅之战开创了大陆反攻的新阶段。”
黄仁宇的这部《缅北之战》正是记录这场战争的珍贵一手资料,书中收录了他在战场写的十二篇通讯,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视角带我们看这场残酷的胜利。《更河上游的序战》、《缅北的战斗》、《孟关之捷》、《拉班追击战》、《随车出击记》、《苦雨南高江》、《密芝那像个罐头》、《加迈孟拱战役》、《八月十四日》、《我所知道的八莫攻城战》、《这种敌人》、《老腊戍和新腊戍》。
从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到民国三十四年三月(-),从攻破新平洋进入缅甸北部开始,一直到克复缅北重镇腊戍,他所记录的更多的是战场的剪影,他亲身参与的战场经历,包括两次战车攻击,一次飞机轰炸以及数次步兵炮兵的战斗。黄仁宇在战场上见到的不只是指挥所的一份份战报,还有近在咫尺的生死。
在《拉班追击战》中,他乘指挥车追至六十五团的一线营,随窦营长前往第一线排,亲眼目睹了敌人夜袭和拂晓攻击,他记录道:这一次攻击我们前进了两百码,迫击炮连一位班长殉职。刚才还是一位勇敢负责的干部,半点钟内已经埋葬在阵地的一端。第×连也阵亡了一位弟兄。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一点一滴,落得非常愁惨,我冒雨到那位班长的新坟上去,林缘附近,士兵们正在看着树木,增强新占领的阵地。刚才用作迫击炮阵地的地方,现在只剩得纵横散放的弹药筒和刺鼻的烟硝味。前面很沉寂,只有几门小迫击炮和小炮,为了妨碍敌人加强工事,半分钟一次的毛姆射击着。阵亡者的武器,已经给战友们拿去了,坟边只剩着一个干粮袋,里面还剩着半瓶防蚊油……。与落得更加打了,一点一滴掉在阵亡者的新坟上……。
左图来源:网络;
右图来源:《缅北之战》年4月台北联经初版
“密支那像个罐头,割开的刀口正像我们的到达线。”亲历那场战役且负伤的黄仁宇这么形容,他曾亲身经历了被称为“密支那绞肉机”的著名战役。密支那是缅北重镇,位于伊洛瓦底江西岸,处于水陆交通枢纽,交通便利,地势险要。
年5月17中美联合突击队奇袭密支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城西一公里的机场,向指挥部发出约定的信号“威尼斯商人”。下午,满载着武器、弹药、给养和增援部队空降密支那。但是,夺取城区的战斗却演变成一场拉锯战。23日黄仁宇乘坐一架C47来到密支那机场,战事还胶着在城缘边际。医院,也就是几块油布撑起的棚子里见到了这样的场景:地上都是睡在担架上的伤兵,我们无处插足。负伤的将士衣襟湿透,肩上腿上的湿处映着鲜红血迹。担架源源不断而来,有些担架没有地方摆,就放在油布棚外的烂泥上。这些烂泥上还有一根小草,但是多数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片水潭。他意识到战争是残酷的。
在密支那经历过一晚三次的夜袭,爬行在泥泞的松土里躲避炮火,后来黄仁宇在传送师长命令的途中被日军击穿了右腿,“好像谁在我们后面放爆竹,我已经被推倒在地上了,三八式的步枪弹击中我右边大腿。我爬到一撮芦苇下面,裤子上的血突然涌出来。当时的印象是很清楚的,一点也不痛,但是感觉伤口有一道灼热,而且渐渐麻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被抬上飞机送到后方,透过机窗看密支那,他又写道“伊洛瓦底江水色浑黄,上面的白沫在打圈……。我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切如在梦中。那底下是我们立誓要夺取的城市,我也在哪里留了几滴血。”这篇《密芝那像个罐头》医院写完的,在《大公报》连载了四天。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场战役以奇袭开始,以消耗战结束,一直打到了八月份。
日军负隅顽抗死守城区,中国军队只能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最终占绝对优势的中美混合支队历时近天,以伤亡余人的代价歼灭日军余人。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战后竞选落败在家无所事事写了一部《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丘吉尔所写的战争更多的是战略上的考量,政治上的博弈,而我们在《缅北之战》里看到的则是战场上最残酷、最真实的一面。
抗战时着军装的黄仁宇与亲友合影
图片来源:《缅北之战》年4月台北联经初版
尽管黄仁宇所记录的战争是以反攻为开端,以胜利而告终,但战场依然是残酷的,胜利尚且如此,那失败又是如何呢。不由得想起穆旦的一首诗,《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经历九死一生从野人山走出来的诗人记录了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败退野人山的惨烈悲壮。“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战后黄仁宇远赴美国继续他因为战争而中断的学业,也许是因为亲历这场战争引发了对历史的兴趣,他放弃了原来的理工专业,在密歇根大学以三十四岁的“高龄”从大学三年级读起,年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也许是独特的个人经历,造就了黄仁宇作品和学术风格的与众不同,在理性与感性之间体现了他认为最真实的一面,尽管在学术界毁誉参半,但是却并不影响作品的畅销。
转载请注明:http://www.abuoumao.com/hykh/523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