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缅北
中国经营报《等深线》记者万笑天北京报道
一年后,在缅北边境的隔离点,赵斌终于进入了回国的最后一道程序,云南的国门近在咫尺。几天前从诈骗窝点逃走时,他兴奋的一晚没有睡觉。
“今年还答应我爸踏踏实实赚点钱,回家把房子稍微装修一下,结果发生了这种事情,都不敢面对我爸了!”赵斌没敢告诉父亲自己被骗到了缅北。如果一切顺利,隔离7天后,会入境继续隔离,但赵斌的核酸检测结果几次反复,回国的时间已不知在何时。
因全国各地的劝返行动,近几个月,回国的人员在缅北与云南的边境排起回国的长龙。根据部分地方的“劝返政策”,这些人员需直接或委托家属联系户籍所在村(居)委会或派出所,在指定日期前主动联系报备后入境回国的,视为自首,依法从轻处罚。否则,一律视情依法提请宣告失踪、死亡直至注销户籍。
即便如此,仍有人直言想去缅北工作,那里有着获取暴利收益的诈骗犯罪者,容易做的生意,还有泛滥的毒品、枪支、博彩;而在其中的人,有人被诱骗至诈骗公司,做不出业绩,或不愿走上违法犯罪之路,被毒打、关水牢,想尽办法交纳赔付、逃跑。
在边境的排队隔离还在继续,一些地方也将回国的截至日期从6月延后至9月中下旬。诈骗团伙所在的大楼空荡了许多,打击之下有的业务仍在继续,并进行人员招聘。对缅北电信诈骗者的打击、劝返,显然不在一朝一夕。
逃离
清晨6点,房间内的人睡去不久,他们同往常一样玩乐到凌晨两三点钟。赵斌则需要保持清醒,脑海中谋划着,决定要逃离这里。
他身在缅北果敢特区,一个大约平方米的院落。院子里住着二三十人,他们在此处办公、居住,主业是经营“杀猪盘”,对国人进行诈骗。很多人把院子租给诈骗团伙,一个院子就是一个窝点。院子的围墙上带着铁丝网,还有两名穿制服的当地“安保”人员,手里拿着枪,轮流值守。
“一般诈骗团伙每个月都会给当地安保费用,让他们看着被诈骗团伙控制的人。”赵斌说,不听话的人也会交给他们惩罚,比如逃跑失败或者顶撞老板,拉到附近的山上一顿毒打,关水牢、小黑屋。他也曾因逃跑,被抓到山上,关了一天的小黑屋,“还好没有关水牢”。
赵斌第一次逃跑是在月底聚餐的时候,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跑的太慢了,地方小容易被发现”。如果不被信任,就不会再允许出门,接着就是被卖。他被卖到了这里。
在前一个窝点,几个被卖来的湖北人趁外出买东西时逃跑,一个人被抓了回来,赵斌看到他被守卫和带头的几个人拳打脚踢,趴在地上半个小时才起来,最后联系家人付钱。不过赵斌不知道,他到底是被放了,还是又被卖到了别的团伙。要离开需要交纳所谓的赔付,名义是诈骗团伙承担的车马食宿费用,一般需要三四万元。
他开始行动了。这栋楼有两层,一层房间是上下铺的铁架床,房内的九人都在熟睡,他蹑手蹑脚地起来,装作拉肚子睡不着,带上了准备好的一套衣服和自己的手机离开。房间对面就是保安的住处。
目标是一层卫生间的通风口,刚来这里赵斌就发现了它,防护网用螺丝固定在上面。这里只有两个卫生间,一个在一楼,业务员共用,另一个在二楼老板的房间。走过宽2米、长十多米的走廊,一排桌子靠着墙,这是他们日常办公的地方,每人会拿到一部手机和一个笔记本电脑。
卫生间的通风口约两米高,站在洗漱台上可以爬上去,他个子不高,会有些费力。之前桌子上放着的十字螺丝刀,已被他藏在了卫生间的一个洞里。拧下螺丝,打开通风口,大小恰好可以让一人通过。上半身先钻出去,脚勾在通风口的边沿,双手可以触到地面。
接下来就是翻出院子。之前赵斌在阳台上确认过院子后面的情况,院墙和楼体之间的间隔,可以用两脚支撑着爬上去。因为被体罚,每天要做多个深蹲,两腿没有力气,他险些没有翻过去。如果不是长期体罚,他也不会冒险逃离。
赵斌来到这里后,从未出过门。因不配合诈骗,不能带来收益,没有收益就不能出门。起初,他常常能到阳台上整理东西,从这里可以看到周围的环境,位置在一个菜市场附近。他说,白天很少能上去,一般都是在晚上,看不清楚下面是什么,“楼上有灯,楼下黑漆漆的”。
有一次下面的人叫赵斌,没有看到他,发现他在楼顶的阳台,问他在上面做什么,他答,晒太阳。之后就把进入阳台的门锁上了。
“跑出来后躲了几个小时,浑身都在发抖。”他说,不认识路,就往人多的地方跑。
逃到了城市,但赵斌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于是他又投靠了前一个团伙中的代理,因为分赃不均与头目分道扬镳。代理负责管理业务员,在一个十几人的团伙中,分为三个组,负责的组长即代理。赵斌说,这个代理与原先的诈骗团伙头目是发小,他知道二人产生了矛盾才敢来。
欺骗
缅北的诈骗行业,在当地被称为“现金网”公司。从年零星出现,到年发展到鼎盛,缅北与诈骗联系在了一起。西南政法大学刑事侦查学院反诈研究团队成员谢玲老师告诉《等深线》记者,年,缅北地区窝点作案占比高达三分之一。
一般缅北地区包括缅甸北部掸邦的四个特区,第一特区果敢,第二特区佤邦、第三特区克钦邦、第四特区勐拉,这些地区是相对独立于缅甸政府的少数民族地方武装控制区。
缅北与云南接壤,因历史原因,汉语也是这里的官方语言,人民币是交易买卖的通用货币,可以使用移动、联通、电信三大运营商的信号,还有国内的网络金融服务。复杂的政治局势,方便的地理位置,相似的文化为诈骗的聚集提供了便利。
电信诈骗犯罪最早发端于上世纪90年代的台湾地区,3年前后,对台湾治安造成重大威胁,当局大力整治后,许多类型的诈骗案件销声匿迹。诈骗团伙将目标转移至大陆地区,首先传入东南沿海,后蔓延至其他省份。
谢玲表示,为了逃避国内侦查打击,越来越多的电信网络诈骗团伙将话务窝点设置在境外。东南亚地区主要是缅甸、越南、老挝、柬埔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泰国。世界范围内也都有分布,其中一些是未与中国达成国际刑事司法合作协议的国家、武装冲突地区或是由民族地方武装控制区域。而缅北地区,当地一些民族地方武装势力受巨额利润的诱惑,为诈骗团伙提供保护,发展毒品、诈骗、赌博等犯罪经济。
诈骗规模不断扩大,在诱骗亲友之外,也通过网络论坛等渠道,发布招聘启事,以高薪为诱饵,客服或KTV服务生等名目,将人骗至云南再偷渡到缅北。
“最让我痛恨的是,居然被熟人骗过来。现在想想,来这个鬼地方肠子都悔青了,钱没有赚到一分还倒贴,还弄得浑身是伤。”赵斌说。
赵斌30多岁,湖北人,小学毕业后母亲去世,被父亲送到福建学做服装。因为经常被师傅打骂,受不了就偷跑出去在外流浪,结识了同样流浪的人,没钱吃饭的时候,就跟着他们偷别人养的鸡鸭卖。后来没有鸡鸭偷了,去偷鸽子,最终被抓获刑5年。“谁知道那不是吃的鸽子,是信鸽和赛鸽,有的一只一万多元。”
他将这件事视作人生中第一个污点,也因此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再走违法犯罪的路。7年,减刑一年后刑满释放,出狱后继续做服装,直到年他还在服装厂工作。
年,他投资加盟了一家鸡排店,经营并不成功。年,做外卖员,跑腿送餐,“给人送烤鱼、水饺还有美团的订单”。年,进入食品厂上班。年,成为快递员,因送快递时逆行,撞上了一个赶去上班的女人,判决赔偿5万多元。快递的工资还算令他满意,但因为事故也被公司开除,由此陷入窘迫的境地。
急需用钱时,做快递员时的同事打来了电话,说有一份工作工资比快递高还轻松,在云南工作,只要坐在电脑前聊天就可以。出于信任,赵斌没有追问具体是什么工作,只想着大概是电商客服一类的。
到昆明停留了几天后,某天晚上被送往临沧市孟定镇,在路上也有几个人上车,第二天中午到达孟定。赵斌联系了已在缅北的同事,对方转账让他在宾馆暂住,并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
联系后,发现要一起过境的有20个人左右,蛇头用货车把他们送到了边境。他说,当时没有翻铁丝网,翻了两个山头,期间下车时还看到“偷渡边境违法”的牌子。之后路上的关卡站着穿缅甸绿色军装的军人,才知道已经到了缅甸。
工作
“有时候不装傻,很难在没有业绩的情况下安全活着。”赵斌说。
到果敢后,蛇头把人交给诈骗团伙,收到几万元的费用。他先被送到一栋大楼,楼内全部是做诈骗的公司,办公室和宿舍都在这里。后来转移到郊外的一处院子。
诈骗团伙的规模不大,有几十人。刚来的人会被教规矩,“不要乱说话,不要拉帮结伙,不能顶嘴,不要乱跑,不要私下收被害人钱”等。自己的手机和身份证也会被没收。
谢玲介绍道,以中小型诈骗话务窝点为例,团伙中有“金主”,即老板,是境外话务窝点的投资者、组织策划人,负责窝点筹建的前期准备工作。“管理员”,是指由金主指定的负责管理境外话务窝点的人员。“话务组”成员,根据话术剧本直接实施诈骗活动的诈骗犯罪人。“技术组”成员为窝点提供技术保障和维护。还有司机、采购、厨师、财务、“打手”等人员。
赵斌所在的团伙做的是“杀猪盘”,即把自己包装成事业成功人士,在各类社交软件上寻找女性聊天,取得信任后,用投资赚钱的名义将其带入设定好的平台,不断诱使受骗者投资充值,骗取钱财。
新手会看一些话术资料和聊天记录学习,有人还会分享经验。赵斌不想做,只能装傻充愣,好在没有硬性任务要求。半个月后开始加好友聊天,两个月他带来两个人。
“第一个人很聪明,被忽悠进来充了元,还赚了多,第一次会让人把本钱和收益提现。”赵斌说,被骗来的第二个人充值元,晚上下班时,用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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